第101章 番外五：阎魔录（四）

;  阎王叹了口气，走过来将他搂进怀里，低声告诉他：“世间的情爱，大抵都是苦的。”

    “这么苦......为什么还要留着？”

    “因为放不下，又舍不得。”

    ...

    萧红在地狱里一待就是九年，出来那天，判官去接她，看见她浑身血肉模糊的样子，差点流下泪来。

    “没事的，这不是肉身，养养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陆判官闷闷地不说话，这的确不是肉身，但却是精魄，地狱的刑罚直接作用于灵魂之上，那些伤痛，是怎么养都不会恢复的，只会在魂魄留下烙印，永生永世融体。

    “真的没事，我已经习惯了，不觉得有多疼......”萧红见他情绪不高，还在尽量宽慰他，却被陆判官打断了。

    “红姐姐。”

    “嗯？”

    “投胎去吧。”判官低着头，轻声说。

    萧红沉默了很久，想到少年懵懂而悲伤的目光，终于还是点点头，“好。”

    她走上奈何桥那天，陆判官去送行，特意嘱咐孟婆给她准备一碗甘甜鲜美的孟婆汤，希望这甜美的滋味能洗刷她印在灵魂里的苦痛。

    “红姐姐，下辈子你一定会过得开心快乐，和喜欢的人长长久久在一起。”陆判官眨了眨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，信心满满地告诉她。

    萧红笑着点点头，“嗯，我相信。”她瞅了一眼站在桥头的那位大人，拉住判官的手，欲言又止，最后只说了一句：“阿道，你要保重。”

    判官点点头，看着她喝下孟婆汤，然后一步步走下桥，再也没有回头。

    他这才转身走回去，阎王看他走近，冷着脸道：“他们的缘分已尽了，你又何必强求？”

    判官停住脚步，咬了咬嘴唇，“没有尽，只要还有一人记得，就不算尽！没有道理红姐姐独自为他承受几世刑罚，他却跟别人好了，这不公平！”

    阎王定定地凝视他倔强的眼神，好一会儿之后，才叹出一口气：“就算你改了她下辈子的命盘，让她和那个男人出生在同一时间、同一个地方，让他们两家从小指腹为婚，也不一定能在一起。”

    判官倏地抽了一口凉气，“你知道了？”

    “你说呢？”

    “不管能不能在一起，起码给她一个机会，做一个普通女人的机会。”否则，修仙之人堕入魔道，按照原本的命盘，萧红下一世会过得很苦。判官悄悄握了握拳，“这是我的工作过失，我不会推卸，这件事我会上书禀告，请求惩罚。”

    “私自修改生死簿，插手凡人命盘，你以为是件小事吗？”阎王气急，抓住他的衣领斥道：“天降之罚，不是扣你一点饷银就能算了的！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判官看着他，那双圆圆的大眼里十分平静。

    “你......”阎王咬了咬牙，放开他，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：“不用上书，这件事我自会处理。”

    判官一愣，“你要怎么处理？”

    “你不用管。”

    判官忽然明白他的意思，“你要瞒下来？不可能，他们肯定会知道的......”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，“你要替我顶罪？”

    阎王黑着一张脸不说话。

    判官当他默认了，“你疯了吗？你是阎王！不可能犯这种错误！你、你是地府的象征！如果连你也被凡尘俗事所左右，地府该怎么办？”

    “我早就已经被左右了！”阎王忍不住朝他低吼。

    判官一瞬间睁大了眼，好像明白了什么。

    意识到自己的失态，阎王有些后悔，面前的少年已经低下了头，没有看他的眼睛。

    “......晚了，我的呈情书已经交上去了。”

    阎王的瞳孔骤然紧缩。

    很快，判决书就批下来了——陆判官私自修改生死簿，改变轮回命盘，扰乱了凡间秩序，工作严重失职，被判暂停职务，并且重入轮回九世，历尽人间悲欢离合、爱恨苦痛，体会凡人之苦，方能重新归位。鉴于他主动呈情，悔过态度良好，加上阎王力保，将九世之苦改为七世，七世之中将封闭以前的记忆，地府差役任何人等不得私下相助。

    堕入轮回那天，阎王亲自送他过奈何桥。

    “别老是板着那张脸嘛，”判官还有心情跟他开玩笑，“你们不是老说我不懂人世间的情爱，正好这次去体验一下。”

    “小陆......”阎王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判官忽然拉住阎王的手——鬼差们感念旧情，都没有给他戴上枷锁，还是让他像平常一样干干净净、舒舒服服地上路。

    “等我体验好了，明白了，有一件事要告诉你。”

    阎王心头一跳，只见少年笑得狡黠，眨了眨那双亮亮的大眼睛，“缚，等我回来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...

    他们都没想到的是，这短短七世，竟过得如此艰难，而且无法回头。

    为了实现惩罚目的，判官被安排了七世之苦——或生离死别，或求而不得，或遭至亲至爱叛离，或被亲朋好友陷害，七世说长其实也短，因为每一世他都不得善终，往往英年早逝，其中好几次年纪轻轻便死于自杀。

    死后他再次回到冥界投胎转世。一开始，黑白无常他们还会去看看他，但是后来实在不忍心，干脆不去看了。只有一个人，每一次他在阳间结束生命，阎王都要到黄泉路上等他，然后默默地和他并肩而行，穿过他们以前走过无数次的大殿和地府，直到奈何桥头，注视他再一次喝下孟婆汤，继续投入无边苦难。

    眼睁睁看着他的灵魂一次比一次残破，新的轮回，又新添许多创伤。阎王总是攥紧拳头，面色冰冷，一言不发。

    直到最后一世，也是最痛苦的一世，早已经看过命盘的阎王照例将人送上奈何桥，那人忽然和他说话了：“总是见到你，工作不忙吗？”

    有那么一瞬间，阎王以为他想起来了，然后才意识到这人现在只保有七世的记忆，对自己的印象应该也只停留在每次都来接他的人而已。果然，对方并没有看他，只是默默地盯着血红色河面，眼中没有焦点。

    “还好。”阎王忍了忍，尽量平淡地回答。

    “你们总说轮回之苦，说的就是我们这些凡人吧？在苦海里挣扎，永远游不上岸。”他语气很平静，甚至还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，眼里却一片死寂。

    阎王看得心疼，嘴里一阵阵苦涩，哑着声音道：“就算脱离轮回，只要还有七情六欲，就会感到苦痛。”

    那人本是随口说说，没想到他认真回答，顿时有些诧异地抬起眼看他，颇以为然道：“是啊，得不到是苦，得到了不能长久也是苦......”

    “更苦的是看着心爱的人受苦，自己却无能为力，”

    那人一愣，“你......”

    阎王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，忽然向他伸出手，“跟我走吧，我带你离开。”这是他成为阎王以来第二次违背原则，两次都是因为同一个人。

    “去哪？”失去记忆的眼眸并没有振奋起来，只是一片茫然。

    本来自觉退开几步以回避的鬼差察觉到阎王的动作，立即跑过来，边跑边喊：“大人！您想干什么？！”

    听到声音，对面也冲上来两个鬼差帮忙，但他们不敢真的和阎王动手，只是想尽量分开他们两个，先带陆之道的魂魄去投胎，这边缠住阎王，希望他能冷静下来。

    可是打起来才发现他们根本搞不定阎王，以前从来没见过他动手，现在乍一动起手来才发现这位的法力深不可测，四个小鬼只好一拥而上，和他缠斗到一处。

    混乱之中，陆之道的魂魄被逼到了桥边，紧挨着低矮的栏杆，又一阵掌风过来，他没站稳，被掀了起来，单薄的魂魄晃了晃，一头向桥下栽去。

    “不！！！”阎王看见，瞬间睚眦欲裂，奋力冲过来，却已经来不及抓住对方，他毫不犹豫，扶着桥栏就要跳下去。

    “拦住他！拦住他！”几个鬼差吓得魂都飞了，不要命地拉胳膊抱腿，硬把准备跳下奈何的阎王拽住，一边大喊：“不能下去啊大人！就算是您也会魂飞魄散的！”

    阎王眼睁睁看着那个魂魄瞬间被血水吞没，水面翻腾起浪花，露出河中怪鱼狰狞的脊背，一些闪闪发亮的光点逸散出来，阎王趴在桥边拼命想要将那些光点搂回怀中却徒劳无功，只能看着它们一点点消失。鬼差们面面相觑，放开手，不敢去看阎王的表情。

    这时，一碗透明的冒着热气的汤被放在桥边上，那些残留的光点受到吸引，慢慢向它靠拢，悬浮在热汤上方。

    “还愣着干什么？”孟婆骂道：“快去拿聚魂瓶！”

    一个小鬼这才反应过来，连滚带爬地跑去找聚魂瓶。

    尽管如此，魂魄已经丢失了大半，可阎王还是将剩下的残魂小心地收进瓶里，藏进自己怀中，孟婆见了，长叹一口气，“小陆这孩子，命不好......看来你们缘分已尽，大人，请节哀。”

    阎王木着脸，很久很久没有说一句话，脑中只有小陆临别前的笑容和亮晶晶的眼，还有他那句倔强的话：

    ——“不，只要还有一人记得，就没有尽。”

    ...

    “后来呢！后来呢？”心里那个小小的声音迫不及待地追问。

    男人笑了笑，“后来，那个阎王每天都去河边喂鱼，希望那些怪鱼不要吃掉小陆的魂魄。他学会了微笑，学会了温和待人，希望能更接近那个人的样子，希望那个人回来时不再抱怨他老是板着脸。”

    “可那个人不是已经魂飞魄散了吗？”

    “对啊，但是阎王去问了执掌神界的大神梵天，得到一个方法，他将那人的残魂裹入自己的魂魄里，藏在心口处，用自己的神魂之力温养它，修复它，看着它一天天长大，变得越来越完整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，他还会回来的，是不是？”

    “是，他一定会回来的。”男人将右手按在自己左胸处，轻声说道：“故事讲完了，快睡吧。”

    心口渐渐恢复平静，他的手却不肯放下。

    等魂魄修复完整，也许他可以向元灵借用他的灵界，再去求戚卜阳，凭借生命之树种子长出来的身体里也蕴藏着那棵树的生生之力，到那个时候，就能给小陆造一具肉身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，他的脸上浮起一个安心的笑容——还不算太糟，是不是？

    至少他们有机会重新开始。

    ——阎魔缚，判正误，既有缘，不相负

    番外五：阎魔录（完）